第90章 衣带断-《徐徐诱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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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九一八”事变爆发后,绝大部分身在奉天的宁家人,包括宁锋的母亲,也就是宁铮的二大娘及其他亲属都逃进了天津法租界;只有他觉得时机已到,反其道行之,从天津跑回奉天,特意找到昔日的日本浪人朋友,说自己虽是宁氏宗族、宁铮堂弟,但愿与日本人一道来收拾东北残局。
彼时,大汉奸、由日本人力主成立的“东北民众自卫军”司令凌印清刚刚被东北义勇军歼灭,日本关东军正焦头烂额地在物色其继任者,宁锋的表态让本庄繁如获至宝,也想起了他与宁铮的不合由来已久,更加放心,于是马上任命他为继任“东北自卫军总司令”。
宁锋喜从天降,将司令部设在黑山县高山子附近,同时收编其他胡匪及凌印清残部,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,在与义勇军的交战中,他冲杀在前,扯脖子高喊:“我是宁锋,你们谁敢杀我?!”气焰极其嚣张。
东北义勇军多是原奉军官兵,都知道他是老帅侄子、宁铮堂弟,自认吃的是老宁家饭的奉军谁也不敢动他,只能任由他来回冲杀,义勇军伤亡惨重,几次败北。
当时控卫锦州的黄显声等人大感头痛,遂派部下赴北平,向宁铮当面请示如何处置此人。
宁铮一听之下,颇感为难——他和宁锋从小到大,一起生活了十来年;二大爷当初是为了救老帅而死,宁锋还是家中长子,一旦被按汉奸罪处置,如何面对逃到天津租界里的二大娘一家人?
可这几年来,宁家出了多少不堪回首的事——父亲被日本人刺杀,家乡又刚刚被日寇侵占,宁锋身为宁家子弟、奉军一员,不思为亲人报仇,反而卖身求荣,与仇人沆瀣一气,助纣为虐,这又如何向东北父老乡亲、向全体国人交代?
奉九看着这几日越发悲愤的宁铮,于是缠磨着问明了原因,随即握紧了他的手,直视着他焦虑不安的眼睛,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看,还是召开一个家庭会议为好,正好宁钧也在北平,再把大嫂、二哥二嫂、鸿司、寿姨和二大娘家其他两个妹妹接来,让大家来评评理,这事儿该如何处置……奶奶和二大娘还是别参加了,年岁大了,又是这种糟心事儿……”
宁铮微松了口气,反握住她柔软的手,牢牢盯住她的一双眼睛:这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如春水般明媚,但一到了紧要关头,却能如暗夜寒星般,刚硬又璀璨,让人充满敬畏。
每每到了关键时刻,她钢铁般的坚定意志,总能给自己极大的勇气和信心。
第二天下午,由北平各处和天津租界赶来的家庭会议如期召开——中秋节都没办成的家庭聚会,在这个节骨眼儿上,倒是差不多聚齐了——由大家共同决定如何处置这个宁家叛徒,当代汉奸。
宁铮端坐于椭圆形会议桌前,语带沉痛地说:“父亲在世时,曾多次叮嘱我,一定照顾好五弟,不能让我二大爷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。因为这个缘故,大家也都知道,他多次拆台、投敌,我从未与他计较,而是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。”
说到这,宁铮停了下来,可以听到他在深深地吸气,强抑着自己的愤怒——只要一回想起这个堂弟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,泥人也得被他激出三分土性儿。
一旁的奉九暗暗握了握他放在桌面下的手,他的手心里满是冷汗,宁铮一把反握住奉九的手,久久不愿松开。
宁锋的亲弟弟宁钧灰头土脸,作声不得,两个妹妹满面通红,其他人则都是一脸怒气。
寿夫人忽然说:“六子,你说的没错,这老五到底是怎么作的死,这么多年,我们一直看在眼里。”
宁铮点点头,接着说:“可是,投桃没有换来报李,万没想到,他居然能如此大逆不道,背弃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基本的良知,认贼作父,成为国家公敌。我想,大家应意识到,这已不仅仅是我们老宁家的家事了。所以,恳请大家发表意见,现在,到底应该怎么办?”
宁铮话音刚落,鸿司肃然接道:“三叔,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该怎么办,就怎么办吧,我想,”他刻意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宁钧和宁锋的两个妹妹,“六叔和四姑、五姑,都是深明大义之人,断不会有什么其他想法。”
偌大的客厅里静悄悄的,人人皱着眉头,表情各异——此次因为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,宁家、奉军已饱受诟病,没想到再加个宁锋火上浇油,他们老宁家现在在中国的名声,都快要和自古以来第一号大汉奸秦桧划等号了。
在北平,在天津,宁家连主子带仆役,人人都恨不得把脑袋揣怀里闷头走路,省得看到、听到熟识他们的旧识、老师、同学、好友的戳戳点点和窃窃私语。
宁钧虽如丧考妣,但还是涩声开口道:“三哥,各位哥哥嫂嫂、寿姨,弟弟妹妹,我虽人微言轻,但孰轻孰重,我和妹妹们分得出来——我大哥的行为不可饶恕,他的所作所为,已经彻底背叛了宁家,背叛了国家,对这样让祖辈蒙羞的逆子,一定要施以极刑,才能告慰我父亲、三叔和其他先人的在天之灵。”
宁铮缓缓点头,其他人也对宁钧的大义灭亲表示了赞赏。
奉九松了口气,抬起手偷偷绕到后面,轻轻摩挲着宁铮一直僵直着的后背,于是他倏忽间放松下来,甚至能冲着奉九微微翘起一点唇角。
坐在旁边的鸿司用眼角看到了他们不可言说的充满默契的小动作,眸光先是习惯性的一黯;接着,又浮现出一丝释然;最后,是退而求其次的心安和畅然。一旁的大嫂看到了,嘴角慢慢露出些微舒心的微笑。
身在热河的吉松龄接到了宁铮密电,马上动身前往关外,集中锦州的公安骑兵部队,于十一月中旬前往高山子围剿宁锋的汉奸部队。手中有最高统帅密令的的骑兵部队再也没有任何顾忌,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的战力,又岂是“自卫队”这种乌合之众可以相比的,很快,高山子一战,宁锋部队悉数被歼,只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了。
吉松龄一脚踢翻了一身青茶褐“昭五式”日本关东军军装、站着没动的宁锋,随即一把擦拭得锃亮,来自宁铮馈赠的美国柯尔特公司生产的勃朗宁m1911手枪死死地抵到了他的太阳穴上,“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话说?”
宁锋“呸”地吐了一口刚刚和骑兵队肉搏时被打出来的血水,忽地一笑:“愿赌服输。我投靠小日本,也是想着能光复我们老宁家的荣光——我三叔一手打下来的家业,不能就这么完了。宁铮做人,不懂得转圜,一味地光明磊落;就不能先按兵不动,虚与委蛇?小日本多少次想拉拢他,他可好,一点面子都不给。”
“你可知你旁边的树林就是你爹的葬身之所?只不过,他是为了杀胡匪,杀祸害奉天百姓的恶霸,你呢?!”
宁锋回头看了看那片即使在白日也显得阴森森的树林,“哟,那我们父子,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了。我这辈子,值了。”
吉松龄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个死不悔改的人的大言不惭,“你跟你爹这算哪门子的殊途同归?!”
他把枪更往宁锋的脑门上顶了一顶。
宁锋恍若未闻,伸手在胸兜里翻了翻,掏出一支一看就是用了多年的黑色钢笔,摩挲了一下,轻轻往雪地上一扔,“劳烦吉参谋长,把这支钢笔交给我三哥。”
……反正人是要死了,要不吉松龄真想说,还叫三哥?你也配?
“没别的了?”
宁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,忽然扭头望向西边正快速坠落的黯淡的夕阳,那种敷衍的红,像是被稀释了的血色,透着苍茫和悲戚,就好像他活成笑话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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